遗憾的是从汉代至本世纪初,关于尉缭其人与《尉缭子》其书,各种文献中记载歧异,学者们的看法分歧之大,在先秦诸子之中无有过之者。首先,关于尉缭是什么时候的人,是战国中期的,还是战国末期的?是哪一国人,以及是一个人,还是两个人?是否如有的学者所说为司马错?或宋钘?或尹文、或尹文弟子?他的生平大体怎样?这些都有种种说法。其次,关于其书,是一部书还是两部书,今存《尉缭子》究竟是《汉书·艺文志》中所说兵书?还是杂家之书?还是“合编本”?如是两部,为一个人所著?还是分别为两个人所著?对其人最突出的怀疑说法,是本无其人;对其书最突出的怀疑说法,是后人拟作的伪书。
二、尉缭即顿缭
1972年山东银雀山西汉初年墓中出土了《尉缭子》的残简六篇,“伪书说”销声匿迹了,被一些人疑为虚无的尉缭其人也复活了。只是关于作者生活年代及生平方面仍不清楚,关于其人、其书看法上的不少分歧还在。
然而当我们对有关材料进行认真研究,对相关历史文献进行彻底的清理比较,将从古代到近代并不矛盾的诸多说法联系起来作整体分析,就会发现:尉缭这个人是六国之末一位有思想、有政治远见的杰出人物,他本名顿缭,为西周时封国顿国旧贵族之后,顿国于春秋末年(周敬王十四年,公元前496年)为楚所灭,除王族被迫南迁外,其他同姓旁族成为魏人,以“顿”为氏。顿缭生活于魏昭王、安釐王、景湣王(即秦王政前期)时代。其晚年入秦以后秦始皇任命他为国尉,后人遂称之为“尉缭”,《尉缭子》一书是尉缭不同时期著作的结集。
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记秦始皇十年免吕不韦相国之职以后说:大索,逐客。李斯上书说,乃止逐客令。……大梁人尉缭来,说秦王曰:“以秦之强,诸侯譬如郡县之君,臣但恐诸侯合从,翕而出不意,此乃智伯、夫差、湣王之所亡也。愿大王毋爱财物,赂其豪臣,以乱其谋,不过亡三十万金,则诸侯可尽。”秦王从其计。见尉缭亢礼,衣服食饮与缭同。缭曰:“秦王之为人,蜂准,长目,挚鸟膺,豺声,少恩而虎狼心,居约易出人下,得志亦轻食人。我布衣,然见我常身自下我。诚秦王得志于天下,天下皆为虏矣。不可与久游。”乃亡去。秦王觉,固止,以为秦国尉,卒用其计策。而李斯用事。[2]293-294
我以为《尉缭子》一书的作者即此尉缭,战国末年人。
同时,我以为尉缭即《战国策》中说的顿弱。《战国策·秦策四·秦王欲见顿弱》云:秦王欲见顿弱,顿弱曰:“臣之义不参拜,王能使臣无拜,即可矣。不,即不见也。”秦王许之。于是顿子曰:“……”秦王悖然而怒。
顿弱曰:“山东战国有六,威不掩于山东,而掩于母,臣窃为大王不取也。”秦王曰:“山东之战国可兼与?”顿子曰:“韩,天下之咽喉;魏,天下之胸腹。王资臣万金而游,听之韩、魏,入其社稷之臣于秦,即韩、魏从。韩、魏从,而天下可图也。”秦王曰:“寡人之国贫,恐不能给也。”顿子曰:“天下未尝无事也,非从即横也。横成,则秦帝;从成,即楚王。秦帝,即以天下恭养;楚王,即王虽万金,弗得私也。”秦王曰:“善。”乃资万金,使东游韩、魏,入其将相。北游于燕、赵,而杀李牧。齐王入朝,四国必从,顿子之说也。[3]54
读之即知两书所记为同一事:第一,《战国策》中所记顿弱要求见秦王时不参拜,秦王许之,正是《秦始皇本纪》中所写秦王“见尉缭亢礼,衣服食饮与缭同”的根源,也因此才有尉缭怕被杀而逃走之事。
第二,两书所载向秦王陈辞,虽详略不同,但可看出其相同点:《秦始皇本纪》言“愿大王毋爱财物”,“赂其豪臣,以乱其谋,不过亡三十万金”;《秦策》中言“资臣万金而游,听之韩、魏,入其社稷之臣于秦”。两篇之异只在详略不同,各有侧重而已。
第三,顿弱同尉缭之别,“顿”为姓氏,“尉”为官名。因秦以其为国尉,是顿缭最后之职务,故秦人称之尉缭,汉以后人亦因此而称之“尉缭”,犹卫鞅之称作商鞅(秦封之为商君)。
第四,“缭”字在先秦之时与“弱”音相近,故有的文献中写作“弱”。二字先秦古韵中均属宵部。其声母“缭”在来母,“弱”在日母,来母之字与日母之字通借之例古多有之。如《山海经·海外北经》“柔利国”,一云“留利之国”[4]232;《尚书·盘庚上》“无弱孤有幼”[5]234;《汉石经》“弱”作“流”;《战国策·魏策三》“秦绕舞阳之北”[3]14,汉帛书本“绕”作“缭”。“留”“流”“缭”与“弱”“柔”“绕”通借,说明当时某些方音中“缭”与“弱”同音,则“顿弱”即“顿缭”。
我们弄清楚了尉缭在上古文献中的另一写法,将他见于先秦史料的时间提前,而且对他生平的考察可以有更宽的范围,对他的身世可以有更多的了解,而且进一步证明:尉缭是战国末年人。其实清代学者沈钦韩在其《汉书疏证》中已言:“顿弱与尉缭乃一人,记异耳。”[6]唯缺乏严密的论证而已。
《尉缭子》第一篇《天官》开头即为梁王问尉缭子,“尉缭子对曰”之语,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也明言“大梁人尉缭”,其为魏人无疑。《左传》僖公二十三年:“秋,楚得臣帅师伐陈,遂取焦夷,城顿而还。”[7]402又《春秋》僖公二十五年:“秋,楚人围陈,纳顿子于顿。”[7]429清顾栋高《春秋大事表》引或曰:“顿国本在今县北三十里,顿子迫于陈而奔楚,自顿南徙,故曰南顿。”[7]402顿国之地本在今河南省东北部,当濮阳以北。《诗经·卫风·氓》:“送子涉淇,至于顿丘。”顿丘即顿国所在地。因黄河下游常有水患,城邑多建于山丘,如商丘、帝丘等名皆由此而来。
顿缭之生,上距顿国之亡不足二百年。从家庭传统来说,他具有回顾历史,从政治、军事等方面考虑如何强国的意识与条件,这同其关注政治、研究军事、成就了一部在思想上超越前代的军事著作的经历相符。
战国之时一般游说之士也有出身低微者,但究心于兵法者多为旧贵族出身。因为无论怎样,旧贵族总希望自己的国家长存,祖宗之禋祀不绝,形成了一种传统的观念。《史记》中载:“司马穰苴者,田完之苗裔也。”“商君者,卫之诸庶孽子也。”即其例。
因尉缭之“尉”为秦官名,本名缭,其姓氏被淡忘,故早期文献中有作“缭子”者,又同音误为“料子”。《尸子·广泽》篇说:“墨子贵兼,孔子贵公,皇子贵衷,田子贵均,列子贵虚,料子贵别囿。”①宥,宽也,引申为宽泛无别。“别宥”即言要明确地区分辨别事情的各方面,要有正误、善恶、是非及其程度之分。《吕氏春秋·去宥篇》云:“夫人有所宥者,固以昼为昏,以白为黑,以尧为桀。宥之为败亦大矣……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,别宥则能全其天矣。”[8]27此“宥”即指不辨昼夜,颠倒黑白,不分善恶,混淆是非。这是从哲学、逻辑学的角度提出一种政治观念,体现出法治、礼制思想。“料子”即“缭子”,也即尉缭子。梁启超疑料子即尹文或其弟子,顾实以为是宋钘,均非是。杨树达《汉书管窥》引梁玉绳之说:“尉缭子即《尸子》所谓‘料子贵别’者也。”[9]237“贵别”“贵别宥”意思相同,都体现着法家思想,这与尉缭子的思想一致。
由上面的论述已知尉缭为战国末年人。史书中言“六国时人”,实指战国之末,因为至战国中期大小诸侯国尚有十多个,且秦灭六国也用了十个年头,而将最后一国——齐国灭后十五年,秦国也就亡了。故司马迁《史记·六国年表》即包括秦在内。
笔者考尉缭生于魏襄王十八年(公元前301年)前后,卒于秦王政十三年(公元前234年)以后的数年间,大约就在魏景湣王去世(公元前228年)前后。因为尉缭在秦王政十年入秦,得为国尉,此后几年中秦魏间无事,秦王政十二年秦还助魏攻楚。但至秦王政十六年(公元前231年)魏向秦献丽邑,韩向秦献南阳,似尉缭已不能完全保护魏国的利益。不过,此后五年秦亦未攻魏,而至秦王政二十二年(公元前225年)王贲攻大梁,决河水灌大梁城,魏王假出降,魏亡。此时可能尉缭已卒,如未卒,已至76岁上下,也会因故国之亡而亡。
三、尉缭非梁惠王时人
关于学者们都提到的《尉缭子》一书开头“梁惠王问尉缭”一句的问题,全书提到“梁惠王”只此一处。我以为原文本作“梁王”,是后人误加了“惠”字。
首先,古代文献在印刷术发明之前长期传抄,误增“惠”字的可能性很大。《孟子》为儒家重要的经典,人皆熟读之,其第一篇开头即作“孟子见梁惠王,王曰”云云,《尉缭子》开头的行文方式同此完全一样,而且《孟子》中此篇的篇名也叫“梁惠王”,分两卷:“梁惠王上”,“梁惠王下”。人们常读、常说“梁惠王”,无形中抄为“梁惠王”的可能性存在;或者有人以为魏国只有梁惠王亲近文士,文人多向他进言,以为原文缺“惠”字而补上的可能性也有。
其次,《战国策》中只有魏惠王称作“梁王”,也可能是有的学者依《战国策》之例补“惠”字。但他并没有注意到,《史记》中是只有魏安釐王才称“梁王”,其他如魏惠王作“梁惠王”,魏襄王作“梁襄王”,谥号是不省的。《尉缭子》一书之编定应在西汉时,其义例应与《史记》相同,“梁王”是指梁安釐王。这当是有自认为博学者依《战国策》之例而妄加了“惠”字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